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低垂的睫毛微微晃动,频率很慢,连带着唇边浮现的笑意也有些浅薄。陶栀的呼吸也跟着她变得滞闷,像按下慢倍速播放,又像是平涸的河床无法让河水流动。
她想问,为什么呢?小孩子不是最缺觉了吗?为什么十岁就睡不着了?
陶栀记得,自己十岁的时候每天要睡十个小时,还会困。
“刚开始我的母父并不重视,直到后来,家庭医生强调了好几遍这种病对大脑发育的危害,我母亲才觉得我有些……可怜。”
末尾两个字莫名含糊,又像是低进了尘埃,被宿舍楼不远处球场传来的哨音绞灭。
轻薄的双唇勾起一些弧度,却似乎带着讽刺,“所以从德国买了很贵的药给我。”
当时秦萱的神情,邬别雪现在还能记得。
香槟色的灯光在她高贵的面容上分出利落的阴影,她面上的柔软似乎真的是因母爱而生。可邬别雪就是轻易捕捉到她微挑的双眉和戏谑的唇角弧度。
五指的缝隙里分别卡入一小瓶文字陌生的药瓶,然后以倨傲的姿态朝邬别雪轻轻晃动,发出一些清脆的声响,却像是某种用于逗乐的玩具。
秦萱神态悲悯,朝她微微摇摇头,眸光像是在看一只快被碾死的蚂蚁,声音却如同毒舌吐信般缠绕上邬别雪的身躯。她说:“真可怜。”
“这药两千八一颗,你或许得好好想想,怎样才能配得上它的价值。”
后来,幼小的邬别雪缩在柔软的床边,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,将那些药全部倒出来,从一数到一百,又从一百数到一。
两千八一颗的药效果很好。只需要一颗,邬别雪就会忘记对黑夜的恐惧和所有的如履薄冰,怀揣着并不为人所知晓的孤寂,环抱自己沉沉睡去。
再后来,是一数到九十八,八十五数到一,一数到六十二,四十七数到一。
等倒出来的药一目了然到不需要数的时候,邬别雪猛然发现,自己记不清最开始的数字是多少了。
这种遗忘来得缓慢而无声,并不像尖锐的刺刀一把猛烈地划开她的记忆,而是如同源源不断的水滴,日复一日地滴落,直到将她的记忆砸出斑驳深邃的窟窿。
直到无法弥合。
药物作用挤压她的海马体,逼迫她不得不遗忘一些事。
可在母父的阴影中踽踽独行太久,本能的恐惧令她不敢忘记法语怎么说,不敢忘记钢琴怎么弹,不敢忘复杂的数学公式。
这些东西必须死死钉在她脑海里,必须成为她求生的本能,必须保留下来以证明她的价值。
在选择被无限挤压的困境中,她的大脑替她做了选择。
她开始忘记自己遇见过的人,和一些不重要的事。
忘记在马术课遇见的、说好了第二天要一起上课的小姑娘。
忘记那次奥数比赛拿了第一的女孩叫什么名字。
忘记家里接送她上下学的佣人长什么样。
没关系。
没关系。邬别雪这样对自己说。
幸好她的人际关系浅薄,所以她们都不重要,不需要她记得多么深刻。
那时的邬别雪还没有意识到,她在本末倒置。在后来无数次人际关系的建立中,她的本末倒置都让她以淡漠的姿态置身事外。
很多人说她清高,说她傲慢,说她不可一世,眼里放不进其她人。其实不是。这只是她被药物规训后的下意识防御措施。
在经历过一些之后,她越来越害怕在某个时刻,有人会突然出现说,我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?你这么快就忘了我吗?
然后那些热切的眸子逐渐转凉,最后变得厌恶和阴森。
邬别雪无意识地用食指指尖用力抵住拇指指腹,直到出现忽略不掉的痛意,才缓缓松开。
“有一次,我惹邬远松生气了。”她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,继续平静地开口。
当然,背后的原因她也记不清了。
她只记得邬远松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到了某个福利院,姿态轻佻地告诉她,你以后就在这里生活了。
当然是假的。
只是这些成年人用来逗乐的玩笑话,总是以梦魇的形式不断在邬别雪浅薄的梦境里张开血盆大口,要将她一口吞没。
她已经习惯了。
“邬远松把我带回来以后,我觉得我好像……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。”邬别雪抬起眼,神态里有罕见的无措,“只是我真的记不清在那里发生了什么,但我的反应……很反常。”
是比遗忘其它记忆更惨烈千百倍的情绪。
她不受控制地头疼,发高烧,脑子里像有无数把刻刀,在她竭力抗拒中,将她脆弱的躯体束缚起来,让她动弹不得,然后一点一点地,将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刮得一干二净。
因为大脑觉得,记住那些通用法则,才能让她在冰冷窒息的环境中获得生存的权利。
没有多余的位置能容纳。因此任何记忆,任何多余的情愫,都应该给它们让位。
一直到后来,邬别雪也没有记起在那个福利院发生过的事。
“后来……”邬别雪垂眼,又轻轻勾了勾唇角,却也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,“十六岁时,我强迫自己把药给断了。”
断掉一种服用了五六年的药物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但邬别雪没有讲其中的痛苦,她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。
“那药是秦萱托私人药企定制研发的,市面上查不出来任何有效信息。”
“后来也会想……如果不吃那药,是什么样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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